义眼师自述:忘记残缺的眼睛,我只是陶醉的舞者
对于多数人来说,只以单眼视物的情况往往只持续短短几秒,检查视力时主动盖上一只眼,发射弹弓时微闭单眼瞄准目标,情人间眉目传情时眨巴眼睛……合上眼睑,睁开眼睛,重现光明,就是这么简单。
但对昕瞳(化名)来说,她经历的却是另一幅光景。2013年,一场车祸让她在眩晕之中闭上了眼睛。再度打开眼帘的时候,医生告诉她,她的右眼球破裂,急需摘除,否则她将永远失去视力。来不及思考失去一只眼睛后她的舞蹈生涯和婚姻该当如何,昕瞳只能匆匆签下手术同意书。从此之后,单眼成了她需要用余生的光阴去释怀的命运。
如今,昕瞳在北京成立了提供义眼定制服务的工作室,帮助眼球萎缩或被摘除的视障人士量身定做义眼片,来修补他们面部的缺陷,帮助他们找回自信,接纳自我。这份工作并不稳定,月收入大概能达到1-2万。
同时,昕瞳在多个网络平台上发布了视频,以义眼师的身份,向网友科普如何区分成品义眼片和定制义眼片等专业知识;用义眼佩戴者的身份,展示各类酷炫的义眼片,告诉网友单眼不是缺陷;用车祸幸存者的身份告诉大家要勇敢地接纳生命,抵御焦虑。
近日,这些视频在抖音上走红,拥有了超过40万点赞数。#90后女孩车祸失去右眼如今成义眼师#话题也冲上微博热搜,已积累1.4亿阅读量。
身为单眼人士,如何应对异样的目光和无端的恶意?以善意,以行动,以无畏的笑。在遭遇飞来横祸之后,如何重新接纳生命?以爱意,以舞蹈,以自强不息。
看到美好的景色时,昕瞳总会旁若无人地翩然起舞时,仿佛单眼的缺陷不曾存在。此刻,她用舞蹈撞击命运,她就像艾佛列德⋅德索萨的诗《去爱吧》里说的那样美好和自由:“去爱吧,就像不曾受伤一样;跳舞吧,就像没有人在欣赏一样。”
近日,新闻晨报记者联系了昕瞳,邀请她分享了她作为一位义眼师、单眼人士和舞者的人生故事和生命体悟,她谈到了单眼人士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残障人士,但他们却不得不面对在人际交往、求职和婚姻方面的偏见,也表达了自己想要免费为消防员、军人、军属、老人等群体制作义眼片的意愿。以下是她的讲述。
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结婚了
一个单眼女孩走进了我的工作室。这个女孩和我说话时眼神闪躲,不敢和我对视,习惯性地用一缕头发遮住自己戴着义眼片的单眼。我注意到她的义眼片缺少一些细节,眼珠也无法转动,很容易看出这是一只假眼睛。
刚接触时,女孩明显对我的手艺不太信任。为了安抚她,我给她打了包票:“如果您对我做的义眼片不满意的话,您可以直接走。没关系的。”几天后,女孩戴上了我做的义眼片后,一下子跳起来,激动地抱着我大哭:“这么多年了,终于可以恢复自信了,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心爱的人结婚了。天呐!”
原来,单眼对她外貌造成的影响,一直是压在胸腔里的一块石头。戴上我做的义眼片之前,她始终不敢在她男朋友面前敞亮地提起自己的义眼状况,总是神神叨叨地向我表达担忧:“男朋友会不会看到我的义眼片了?他是不是知道了?”而现在,我很高兴,我的义眼片帮助她重新接纳了自我,自信地以单眼人士的身份与男朋友缔结连理。
这就是我作为一名义眼师的工作日常——帮助眼球萎缩或被摘除的视障人士量身定制义眼片,以改善面部缺陷,让他们的生活重回正轨。我自己就是一位义眼佩戴者,所以我知道一片自然、美观、舒适,又和另一只原生眼睛契合的义眼片,能给一位身有缺陷的单眼人士带来多大的鼓舞。所以,我总是花上三五天,整日伏在案头,在台灯暖黄色的灯光下,拿着镊子和毛笔,在义眼片模型上细致地绘制虹膜、血丝和黄斑,试着一比一复刻顾客的原生眼睛。为每位顾客制作的义眼片,无论是质量还是舒适度,都是按照我自己佩戴的义眼片的高标准来制作的。
在工作室,我还接待过一个常常会害怕地躲在妈妈身后的五岁左右的小男孩。他刚刚做好手术,其中一只眼球已经被摘除了,眼眶里只剩下一片肉粉色的眼台,用无菌纱布遮盖着。一开始,每当我需要碰触男孩的眼睛时,男孩就吓得大哭。慢慢地,男孩可能适应了我的动作,对我解释说:“阿姨,其实我并不痛,我只是害怕。”接着,他眨着明亮的眼睛,仰着头对我说:“阿姨,你能给我做一个漂亮的眼睛吗?这样的话,我的眼睛就回来了。”
几天后,我给男孩戴上了义眼片。他拿着镜子兴奋地喊叫:“我的眼睛回来了!谢谢魔镜,把我的眼睛变回来了!”他觉得眼睛回来了是镜子的功劳,非要把我工作室的镜子带走。我觉得他很可爱,就笑着说:“好的,那这个镜子阿姨就送你了。”
此前,我看到媒体报道说,据专家估算,全国单眼视力障碍人士超过五百万,在中国有佩戴义眼需求的人数将近百万。然而,相较之下,提供义眼制作的机构却少之又少。据我所知,这样的机构在一线城市不过五六家。也就是说,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单眼人士很可能无法匹配到满意的义眼。他们也许会为此焦虑、自卑,甚至在社交、求职和婚恋方面遇到困难。
一只眼睛的生活
一只眼睛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?比起双目失明的人,我是幸运的。我仍然能用左眼热切的目光去注视这个世界的晨光熹微和落日余晖,但是与此同时,我却失去了普通人的空间感和立体感。
佩戴义眼片的昕瞳
有时我会不小心把水倒在杯子外边,走楼梯时会一脚踩空,甚至都无法走直线,常常接不到从高空飞来的羽毛球,总是在生活中磕磕碰碰。过马路时,为了确认来往车辆,我得一百八十度转动脑袋,来弥补右眼缺失导致的视觉盲区,我想这时我“交头接耳”的样子一定很滑稽。
更糟糕的是,单眼影响了我的肢体控制。许多需要翻腾跳跃的高难度动作,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去跳。磕到膝盖、扭到脚了,或者手腕扭伤,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。在学习跳舞时,我必须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,才能达到和他们一样的舞蹈水平。于是,其他同学吃早饭时,我独自在舞房里压腿;晚功时,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。
关于义眼片,我还经历过一场尴尬。课堂上,我踮起脚尖,快速转动身体,展示平跳的舞蹈动作时,义眼片突然不听使唤、不合时宜地飞了出去。我心下一沉,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老师和同学之间一样羞赧难堪,立刻停下动作,下意识地捂住右眼。在室友的帮助下找到义眼片后,我连忙冲到卫生间,洗干净后把它重新戴上,再灰溜溜地回到教室。
曲折的求职
单眼使我的梦想硬生生地转了一个弯。由于单眼对外貌的影响,我永远都没有机会成为一名舞蹈演员了。但是,我从来没有放弃跳舞,毕业后,我选择成为一名舞蹈老师。
我做助教时,有些家长看到我单眼的情况,本能地不太信任我。有一两位家长甚至专门找过我的老板,认为我不够专业,且形象没有达到他们的标准,而他们希望教导自己小孩的舞蹈老师是美美的,这样小孩才会和老师一样美丽优雅。这时,是我的老板帮我挡住了质疑:“这个女孩呢,她虽然眼睛受伤了,但是她的教学能力、亲和力、负责程度都是特别好的。您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?”
而我也没有辜负老板对我的期待。我对我们班的孩子都特别用心,每周会给每个孩子拍前后对比的照片,做成明信片送给家长。明信片上写着给孩子的评语,比如说“芒果小朋友刚开始基础一般,但她通过几个月的努力,现在劈叉完全没有问题了。宝贝特别努力,进步也非常大,希望宝贝再接再厉,也希望能得到家长的支持和鼓励。”
我刚开始上课时,有些孩子也会问我:“老师,你的眼睛怎么不能眨呀?”我就会告诉他们:“老师的眼睛受伤了,所以不能动。”我还会俏皮地补上一句:“你们不许再问老师的眼睛哦。再问的话,老师会伤心的。”再有人问时,一些懂事可爱的小朋友也会帮腔:“诶呀,你就不要问了,这样老师会伤心的。”相处时间久了,孩子们就很喜欢我。有个孩子对我说:“老师,我觉得你真漂亮。虽然你的眼睛不能眨,但是我觉得你真的特别像爱莎公主。”
渐渐地,我赢得了家长和孩子的认可。一位曾经要求换掉我的家长还向我道过歉:“说实话,由于您的眼睛,我本来是不愿意您教我们孩子跳舞的。但是,我们看到您的努力,您的教学水平,您对孩子的喜爱,发现误会您了,非常抱歉。我们孩子现在都是非常喜欢您的,也会被您的自信和力量所感染,所以很感谢您。”
在求职这方面,我还算比较幸运的。但是许多来求助我的单眼人士却在这方面频频遭遇阻碍。他们在考公务员或者教师岗位时,即使通过了笔试面试,也可能在体检环节被刷掉。有些单眼人士的眼睛上还有白斑,不太美观,甚至连前台服务员的工作都找不到。单眼人士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残障人士,但社会对单眼人士却仍有偏见。我真希望这个社会可以对单眼人士有更多的包容。
他人的恶意提醒我不要传递伤害
车祸之后,我的人生好像一脚踏空,骤然跌入谷底。那段时间,我沉浸在受害者的身份里,一直在钻牛角尖,哪怕看见镜子里脸庞上仅剩的一只眼睛,我都会觉得难过。颓废了半年之后,我决定振作起来。
我发现,我拥有许多善意和爱,这些美好的事物并没有因为单眼的缺陷而离开我。车祸后,我的父母都很愧疚。为了照顾我,他们辞掉了工作。妈妈会变着花样给我做我喜欢的菜肴,爸爸常常出门给我买蛋糕、鲜花,还时不时地带回小礼物给我惊喜。
我的朋友也很理解我。在酒吧喝下午茶时,我失手把红酒洒在了朋友的吊带公主裙上,我朋友却不责怪我:“我知道你视觉感没那么好,不是故意的。我更多的是心疼,你也不要太自责了。”
身为单眼人士,我也遭遇过一些排挤和恶意。上学时,我遇到过一些不太礼貌的人,可能会当着我的面叫我“独眼妹”海盗王”,或者调侃我:“诶,你怎么不戴一个海贼王的眼罩呢?”每当这时,我心底就会涌起一股失落感。
我想,爱和善意支撑着我走出阴霾,而我经受的恶意也在提醒我不要去传递伤害。我曾经发起过免费为10位单眼人士制作义眼片的活动,现在这个活动的名额已经满了。不过,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大家,如果有消防员、军人、军属、老人等群体需要义眼片,请联系我,我可以免费为你们量身制作义眼片。
我只是一名陶醉的舞者
有人曾对我说:“你眼睛这种情况,找对象就不要挑剔了。”失去了一只眼睛,似乎就失去了被正常对待的资格,这让我觉得不甘。
现在,我为自己制作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义眼,比如可以发射红光的“镭射”义眼,眼眸中刻上了百变小樱图案的金色义眼,实现了“眼睛自由”。我佩戴义眼的视频在短视频平台上获得了超40万点赞。我这么做也是想要告诉大家:失去一只眼睛,并不代表我们是残缺的。相反,我们仍然可以像别人一样,活得肆意张扬、熠熠闪光。
昕瞳为自己设计的百变小樱主题的义眼片
我热爱跳舞,我的生命总是随时随地起舞。在宽阔少车的马路边,在风和日丽的景色里,我总是忍不住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,我的朋友会在一旁帮我录像;在授课时,我翩翩起舞,享受孩子们的崇拜和羡慕的目光。
之前有段时间,北京城大雪漫天,银装素裹,美不胜收。我顾不上天冷不冷,鞋会不会脏,就这么穿着一套单薄的运动服冲下楼,跟着音乐《雪落下的声音》,在漫天雪花里婆娑起舞。一些开车或者散步路过的人都驻足为我拍照。有人对我喊:“姑娘,能不能再摆几个造型!”我欣然应允,还自信优雅地摆出许多舞蹈姿势。
昕瞳在雪中起舞
“真美!”我听到别人这么称赞道。我总在这些忘我的时刻忘记了自己单眼人士的缺陷,什么“独眼妹”,什么“海贼王”,什么“弱势群体”,统统都一边儿去!此刻,我只是一名陶醉的舞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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